锦绣季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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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谋远虑】此事无关风与月(下)

《赴人间》番外(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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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赴人间》

番外:(上)



010


新帝登基当晚突发恶疾,顷刻间朝野上下议论纷纷。

饶是宫中有心隐瞒,但经不住此事重大、人心惶惶,民间众说纷纭,甚至传言说此事乃不祥之兆。说者众多人言可畏,朝廷当即派人搜寻流言的源头,果真在已成庶人的褚慎之余党里找出一些蛛丝马迹,丞相当机立断将相关之人统统斩杀,一时之间风雨欲来,莫说流言,街上行人亦是匆匆,丝毫不敢议论什么,生怕因此丧了性命。

说来也怪,虽说新帝登基至今缠绵病榻许久被不轨之人传为不详,可新年的春雨却来得又早又连绵,春雷阵阵唤醒沉睡绿野,处处是一片万物复苏之景,好事也一桩接着一桩,叫人不住地高兴。于是便又有人传:陛下是真龙天子,为我朝百姓挡去祸患这才突发恶疾,陛下爱民之心青天可鉴,得之陛下,实为我朝之幸。

此话一出,人人皆叹,新帝声誉鹊起。


待褚宁远苏醒,新朝已过月余。

大病一场,他仿佛不似往日那般阴郁了,逢事逗笑豁然开朗,除了和太医院之首的林太医口角多了一些,其余时候褚宁远之姿态皆堪称仁君。

皇宫上下以他为尊,褚宁远高兴了轻快了,宫中之人自然高兴轻快,阖宫上下其乐融融,难得有了几分盛世之势。

但几乎无人知他心中所想。

褚宁远重病还不曾真正痊愈,林太医便每日来为他施针送药。施针他躲不过,送来的药他总是想法子要避,常常是当着林太医的面上将药喝了干净,待人出去又自点穴位将药吐出窗去,服侍于他身边的内侍想劝却不敢言,直到他有一日在林太医换了针法时不慎吐出一口淤血才叫其发现,避无可避地得了好一顿唠叨。


行了,朕知道了。褚宁远擦擦嘴边的血迹说道。再喋喋不休朕就砍了你。

陛下若愿保重龙体,臣当死不足惜。林太医同他与沈颜相识多年,能在太医院有一席之地也多亏了沈颜托人在其中搭桥牵线,几人自然关系亲近旁人不足为比。此刻他一点也不怵身前正在浅咳的陛下,言之凿凿声也切切地继续道:“臣从不惧死!”

他倒是一副忠臣之相,倒显得褚宁远成那暴君了。

胸口咳得阵痛,褚宁远不愿与他多言,扶额摆手叫他出去候着容自己歇息片刻,不料林太医动也不动,甚至又离他近了几分,道:“陛下恕罪,臣望陛下能心思敞亮些,莫要这般磋磨自己了。”

什么磋磨,你懂个屁。褚宁远心里暗骂,不堪其扰地又叫他快些出去。林太医油盐不进,叫内侍送来褚宁远该喝的汤药摆在他脸前,又在他发作之前手上极快地用银针封了他几道穴,然后施施然行礼,说陛下该喝药了,喝完臣便出去。

褚宁远气得咬牙切齿,胸中闷痛更胜几分,直言说要么滚出去要么带着你的人头被人拖出去。

“陛下消气,您喝了臣就滚,马不停蹄地滚。”林太医将药往褚宁远脸前推了推,气定神闲道:“嫌臣烦您就快喝,臣可从不欺君。”

褚宁远终于烦不胜烦,干脆喝干了那碗药将碗掷在桌上。林太医叫人收了碗并为他解开被封的穴道,然后赶着褚宁远张嘴要骂之前麻利地提起身后的药童跑得飞快,边出殿还边喊陛下恕罪臣这就滚。

待跑远了,林太医才放缓了脚步,回想褚宁远这几日白到骇人的唇忍不住叹息。

这陛下向来心思深沉又思绪轴然,他此番呕血之症不仅是积劳的气血凝滞,更多的还是郁结于心无处排解,更糟的是陛下他也不愿排解,甚至从没想过要好起来。他就这般自己同自己死命耗着,想不通便使劲儿想,直教他连心头上的血都呕干净了,仿佛要当真成了一堆新土才罢休。

林太医拂袖敛眉,而后想起了已离京数月的沈颜。


常言道,无情不似多情苦。

褚宁远的境况比那多情还不堪,恐怕忘川也渡不过他的痴念了。



011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潋滟春光,美不胜收。

“还是胎里不足,好在慢慢已有缓和之相,”医馆的大夫捋了捋胡子,道:“近日吃的如何啊?”

“比往日好些了。”沈颜抱着怀里的婴孩回道。那婴孩比寻常同月份的孩子小了许多,包在襁褓里软软一团猫儿一般。她虽小,眼却伶俐,这月份的婴孩应当还看不清东西,可她睁着那双有些朦胧的眼四处去瞧,小嘴砸吧砸吧,闹也不闹地躺在沈颜怀里,时而眨巴眨巴眼睛。

“吃得好便能长得好,这小囡囡也是有福气,”大夫伸手抚开她脸旁严实的襁褓,苍老的脸上含着笑,“瞧着这样聪明,老朽请问夫人,千金名为何字啊?”

“单字一个蕴。”

“蕴,似是离草木气近一些,好名字。”

那大夫不住夸赞,沈颜抱着怀里的婴孩垂了垂眼。

还未回到江南时,她曾几度以为阿蕴要活不下来了。那时候她托人请遍了半个城的大夫,大夫们诊完皆是摇头说怕是不成了,她心灰意冷,这么多年头一回觉得渺茫,这横跨生死间的揪扯感比她曾经被折辱时还让她痛彻。

若是阿蕴真活不下来,她该怎么办。

她不知道,她只记得当时她什么也想不到了,也从未有那样一刻如此强烈地想同父亲母亲团圆。于是她即刻起程,不顾那些大夫的劝诫硬要回江南,在路上漂泊了几日,待她抵达杭州,刚下船,阿蕴便忽然毫无征兆地大哭起来。

沈颜从未听过这样的哭声,这孩子生得小,哭声总和猫叫一般没什么力气,可一抵杭州她便有了力气,瘦弱的小脸哭得通红。沈颜抱着她哄了很久,待她哭累后试探着喂她,不成想阿蕴她含上便吮,比往日任何一次都要迫切有力,甚至急得她哼出了声,小脚也在襁褓里蹬动,直蹬在沈颜扶着她的掌心里。

哭得有劲儿了,也吃上奶了,沈颜当晚找了一家医馆,那是位女大夫,大夫摸摸孩子又诊了片刻,奇道:“不足之症,按理说早已……”她顿了一下避过,“脉搏虽弱,但有生意,多多静养,或许不出几年便能大好。”

便能大好,沈颜这一个月头一回听到这样的话。


出了医馆,隔天她便抱着阿蕴去了她父亲母亲的长眠之地。太子一党倒台后,朝廷为往日蒙冤的枉死之人彻底平反,刑部处理此事之人或许认得她曾经是褚宁远身边的贴身宫女,为她父母亲平冤之后还立了两个颇为正式的碑,她上了山便一眼瞧见,而后抱着孩子一步一步踏上石阶。

碑石还新,不曾落什么灰。

沈颜先是补上这么多年未曾祭拜的礼,随后她伸手抚了抚那两块碑,蜷起身睡在两块碑的中央。她从前不信神佛,总是不怕什么忌讳,如今上天叫阿蕴又回到她身边,她渐渐发觉世间处处有情有灵,但她如今是在父母亲这样的怀抱里,无需怕,更不会怕了。

她闭上眼躺了许久,直到阿蕴在她怀里哼了两声她才睁开眼,深深凝望怀里睁着眼到处乱看的小孩。片刻后她低头,吻了小孩细软却茂盛的胎发。

她叫她于人间降临,她亦救她于人间重生。


下山时,沈颜换了一条僻静的小路,路上经过一道观的观门,那观前立了一位身着道袍、仙风道骨的道士。沈颜本想避让而行,却不想那道士却叫住了她,看她神色警惕,道士爽朗一笑,缓慢又准确地报出了她怀中婴孩的生辰八字,末了,又笑着说道:“新朝黎明,不简单。”

沈颜被这遭惊了一瞬,她掩下眼里的诧异恭恭敬敬地称呼那道士一声道长。那道士也不避,受了她这一声道长后背起手,道:“她这样小,命数却好,但太好倒也不好了,不如换个名字压一压,或许能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沈颜问他换什么名字好。

那道士眯着眼睛眺向山的另一头,好半晌才开口说,蕴。

草木之心,容纳百川。

阿蕴。



012


其实褚宁远好像也不是真就一日也活不下去,他虽常将“死”与“不死”挂在嘴边,但依旧每日勤政,几乎夜以继日地处理政务,丝毫不曾懈怠。

宫中常有人道,说陛下心思缜密却又豁达,至生死于不顾,念天地之清平,当真明君。

唯有他身边的内侍回回听了都觉得这群人说的陛下和他眼前正批着奏折的陛下不是同一位陛下。江南雨多、夏汛来潮,地方知府送了奏折上来同褚宁远禀报今年江南沿岸的汛期情况。奏折上书,长江堤坝固若金汤,往年或多或少都会出现的水患一灾今年已杳无踪迹,人民安居乐业,皆称陛下励精图治,实乃明君。

褚宁远提着朱笔沉吟片刻才着墨落下一个“阅”。翻开下一本奏折,他定睛一瞧,然后挑起了眉。

此本奏折乃本朝尚书所奏,他在这册子里洋洋洒洒写了不少,文采斐然是真的,苦口婆心劝褚宁远选秀也是真的。褚宁远好整以暇的抬高了手里的朱笔,不假思索地批到:爱卿有何高见,不妨细细说来听听。

第二日早朝,被褚宁远昨日朱批鼓励到的尚书大人精神抖擞地站在殿里,在主管内侍高声询问“有事起奏,无事退朝”之时信心满满地站了出来,将自己对陛下需得选秀纳妃以扩后宫之事说得口若悬河、天花乱坠,直言不讳地恳请陛下借着太后寿宴一事大开宫宴为选秀做基。

太后是褚宁远从先皇在世的嫔妃里随便选了家世一般性格温顺的一位送上去的。凭空坐了高位,这太后自然对褚宁远言听计从。此刻褚宁远一身龙袍坐在龙椅上,闻言,他不置可否地掀起眼皮似笑非笑,道:“那便依爱卿所言?”

尚书大人立刻行礼说臣谨遵圣旨。


宫宴一事就这么定下了,尚书大人见天儿地拎着礼部那边加紧筹备,褚宁远也不过问,一副“朕都行”的架势在呈上来的请奏上大笔挥出一个“阅”,而后便带着身边的内侍日日偷懒躲个清闲。

唯一不清闲的是林太医每天都在褚宁远的寝宫守株待兔一般待逮着他喝药。林太医自认封他穴道便是最好用、最能让陛下乖乖就范的法子了,不成想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他想法子让褚宁远吐不出来,褚宁远自然也能想法子让他灌不进去。两相僵持缠斗好几日,到了最后撑不住的却还是褚宁远。

宣扬已久的宫宴终于大张旗鼓地操办起来了,当晚皇室子弟皆围坐一团,太后也在高位上受百家祝贺,其乐融融之时,唯有褚宁远坐在主位上谁也不理地捏起杯子独酌,喝了一口才觉出这里头装的根本不是酒,他握着杯子横了一眼身边跟了他数年的内侍,那内侍虽惧他,但也硬着头皮辩驳道:“林太医说陛下不能喝这些,奴才便斗胆将陛下酒壶里的酒兑成了水。”

“你也知是斗胆,”褚宁远撩了撩眼皮,放下杯子,道:“还不去拿酒?”

那内侍苦着脸,正欲说些什么却被褚宁远打断,“圣旨,你要抗旨不成?”

他又拿圣旨压人。

那内侍虽担心褚宁远的身体,但更怕自己没命来担心他的身体,于是他只好“谨遵圣旨”,去后殿取掉过包的酒。

宫宴,图个热闹,再加上想让褚宁远选秀纳妃,尚书大人与内务府那头谁也不敢准备什么烈酒,万一将陛下灌醉了就得不偿失了。酒不烈,入喉却热,酒液从喉咙一气燎到他的胸口于腹中,烧得他气息翻滚,忍不住咳了几声,促着一口浓稠颜色于他口中坠入酒杯。

他开始咳血了。

褚宁远瞧着酒杯里的异样愣了一瞬,心中交杂繁复,最终却得了一个令他倍感轻快的答案:终于不必再为那留步作抉择了。

思及此,他忍不住嘴角含笑地望向殿下宗族子弟聚集的那几方宴桌。他自小聪明,得了势之后更显精明,故也喜欢聪明人,能长久跟在他身边之人没有一个愚笨的。见他眉目含笑地仿佛在看殿下舞动翩翩的歌舞艺伎,调入他身边不足半年的小内侍赶上去喜道:“陛下可有看上的舞女?”

坏了。听到这话,那为褚宁远拿酒、服侍他数年的内侍总管心道要死,这笨东西忒不懂规矩,怎就直接往陛下最不愿听得事儿上戳啊。

褚宁远到没有那总管反应一般大,他堪称温柔地、亲和地将手里头的被子侧过去给那小内侍瞧,“朕是在看下边儿朕的哪个侄子活得长,日后好接朕的班。”

此话一出,那小内侍吓得惊在当场,好一会子才想起来谢罪,他颤颤巍巍跪在地上直呼陛下恕罪。还是总管更谨慎聪明些,在小内侍跪下之时便也跟着跪下了,口中连连称道:“陛下福泽深厚,定能万岁。”

他一面说着一面小心地抬头看向褚宁远的脸色,不料他听见这话以后面色反而淡下来,似是不慎高兴,而后斜了他一眼。

陛下本就坐在主位,这一变故让大殿上下都静了一静,好半晌无人敢出声。半晌,还是太后勉强开口,问他陛下怎么了。

褚宁远这才勾起嘴角说无妨,小事,诸位继续。他已这样说了,其余人不信也得信,殿下又渐渐热闹起来,褚宁远这才低头,道:“起来吧,朕又没说要罚什么。”

这事儿被褚宁远自己轻描淡写的揭了过去,那俩内侍站起来不敢再提,退至褚宁远身后也不敢再言其他,宫宴也在这一插曲下相安无事地继续下去。


宫宴盛大,热热闹闹一整晚也没见陛下真的看上谁家的贵女,尚书大人坐不住了,休沐一过便又朝圣上提出要广纳后宫开枝散叶一言,褚宁远这次便没什么好脾气了,当场哼他一句“爱卿近日闲得可以,在其位不谋其职,反倒管起朕的后宫来了。”

说罢,他也不教尚书辩驳一二便要退朝。

当日退朝后,尚书大人自认惹了陛下不快,十分主动地去御书房外求见陛下。他从上午时分等到了近傍晚也不见有人来传召,正待他心中惶惶之时,只见陛下身边最得力的内侍绕过殿门走了出来,他连忙作揖喊了一声公公,不料这内侍也只是让他回家去,说陛下已经息怒了,尚书大人不必再介怀。

听他一言,尚书大人着实松了口气,他堆笑着送走了那内侍,这才擦擦汗预备打道回府。

待他回到府中,却瞧见府中乱作一团,前几日宫宴上的舞女赫然出现在他家中,旁边还在站着陛下身边的小内侍,此时正笑眯眯地看着他,叫他一句尚书大人,说这是陛下看您恳切,便将这些舞女为您送来了,您瞧着喜不喜欢?

尚书望望府里满园的窈窕舞女,再看看自己那坐在主位上直接黑了脸的夫人,心中直呼坏哉,半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尚书打落了牙和血吞,只能埋头认下这一遭。此事传遍了京城,却还有些许官员不死心,一门心思想往褚宁远的后宫塞人,妄想能借此平步青云、一步登天。但这些都被褚宁远挡了回去,送美人的直接赐给送人来的官员,送女儿的便叫她们削发为尼长伴青灯,一时间,朝中上下皆将此事当作他的禁忌,莫说劝了,就是提也不敢提。

褚宁远很是过了一段消停日子,但他又开始反反复复梦见沈颜。梦多又杂,里头什么都有:有时是梦见小时候被她拉着练武;有时又梦见她那日的决绝;最痛不过他有一日梦到沈颜重回他身边,听他诉了好久的衷肠,末了,沈颜抬手来抚他的脸,而后同他笑说“我也心悦阿远,心悦好久了”,他欣喜若狂,还不曾回什么便被一阵闷痛唤醒。他睁开眼发觉是梦,伏在床边咳个不停,惊得为他守夜的内侍忙去太医院叫了当值的太医来,那太医又是施针又是灌药,褚宁远却在他一针之下剧烈地在床边呕了好大一口血,旋即便晕了过去,任谁也叫不醒。

实在无法,内侍只能连夜出宫叫了林太医来,他甫一进殿便闻到浓重的血腥气,心下大感不妙,当机立断地叫人将褚宁远扶起来,想尽办法让人撬开他的嘴。身旁的宫人一听都吓坏了,无人敢上前替他撬,林太医见状大怒,骂道:“一众蠢货!再不撬开陛下的嘴,如真出了事你们一个都逃不掉!现下冒犯,日后陛下必有重赏!”

是不是重赏已经无人在意了,他们更想要保住自己的命。于是有几个宫人斗胆上来替林太医扶上了褚宁远的肩膀,在他的授意下用银筷撬开了褚宁远的嘴。林太医见撬开了提药便灌,褚宁远靠着那内侍呛咳起来,好容易送到他口中的药也被他吐了出来,夹杂着缕缕血丝,也不知是刚咳出来的还是方才口中未吐净的。

“再来!”林太医放下手里的碗,正巧是褚宁远身边的、被他派去亲自煎药的师徒俩回来了,他斥退了其他人,唯有他们三个扶起嘴边满是血的褚宁远又撬了一次。这次那小内侍机灵了,扶着褚宁远的头让他微微昂起来,又想办法叫他往下吞,几乎是喝一口洒三口,但好赖他是吞了。

折腾了大半夜,褚宁远的脉搏才平息下来,林太医松了口气,险些跌坐在床边。褚宁远还昏着,但他昏也昏不安稳,口中轻轻呢喃些什么,林太医边缓口气便边凑过去,默念了好几句陛下恕罪臣只是职责所在不得不听,然后凑过去,听到褚宁远混乱的说着一些字眼,时而是颜,时而又是明,他听不太懂,唯独知晓褚宁远还在同他心里永跨不过的那道坎儿在用命来磋磨。

自古皇家多无情,没想到却出了他这个痴情种。

林太医叹了口气,再不顾忌什么一般地跌坐在地。


待褚宁远醒来,已是两日后了。他睁眼发觉自己还在寝殿里,正恍惚着,身旁的内侍见他醒了,激动地几乎不曾哭出来,忙奔出去大叫快来人啊陛下醒了。林太医闻言进殿,却看见褚宁远眼神空洞地瞧着龙床上方的床帏,一副了无生志的模样,他心下虽惊,但面上不显,提步上去为褚宁远把脉。

他正摸着脉,褚宁远面色苍白的转头过来,声音微之又微,道:“你救我?”

许是太恍惚了,他连要自称是“朕”都忘了。

林太医不答,自顾自为他摸脉,终于他沉不住气,挣扎着要起身,却被林太医一把摁住,“陛下要做什么?”

“滚开!”

他躺了两日又几乎伤了肺腑,饶是他再挣扎也没敌过一介书生的林太医,他跌回床上摔得眼前发黑,正张嘴要骂,林太医却在他之前用话堵住了他的嘴。

“陛下是要赴死吗?弃这天下人于不顾,弃满朝忠义之臣于不顾,弃我大褚的江山于不顾,弃那——”他像是气急了有些口不择言,在那个名字将将要出口之际避了过去,“弃你们这么多年的努力于不顾吗陛下!”

褚宁远鼻息正急,他猛地闭上眼,好半天才从喉间挤出一个字,咬牙切齿道:“滚。”

林太医知他听进去了,他不再劝,只是尽了职责为他把脉,在褚宁远下个滚出口前撤回了手。

无论是为谁,他到底是不再一心去赴死。

林太医提起药箱出去,随后合上了殿门。



013


阿蕴改完名字之后,愈发强健起来,坐也会了爬也会了,早早便能整夜地睡囫囵觉,一点都不闹人。沈颜谨慎惯了,很难轻易信得过旁人来照护阿蕴,所幸她在宫里这些年攒了不少银两,还够她们母女二人潇洒好些年。

说来如隔世,沈颜本想带着这些钱,等回了江南,在她死之前随便给那户家境贫寒难以谋生的人家做些善事,没成想她的这点善心竟应验到了她自己身上,叫她带着阿蕴不必为谋生发愁。

待她们的小楼建成搬进去了,阿蕴如同见风就长的小竹子一般渐渐长起来。她大多时间都是乖的,偶尔调皮捉弄人或者偷吃甜食,但总是很快便被沈颜发觉,她从一开始的装傻到后面技艺渐长地撒娇扮可怜,那模样眼熟有可人,沈颜回回见了都要沉默片刻,而后便松口叫她下次不许再犯。

无他,只因阿蕴这幅可怜扮相同之前的褚宁远实在太像了。俗话说女儿肖爹,沈颜确实慢慢发现阿蕴的一些小癖好小动作同褚宁远极为相像。明明他们二人连见也没见过,却能像到这种地步,甚至叫沈颜看了也觉心下难忍,愈发思念远在京城的褚宁远。

也不知他过得好不好,娶了谁家贵女,是否有了孩子,想来他那样聪慧的人,教起孩子来也一定样样都行。

她正这样想着,近日正喜欢学人说话的阿蕴摇摇晃晃地朝她走来,小手抬高了揪她衣摆,奶声奶气叫阿娘。沈颜心下一软,将她抱起来哄道:“我们阿蕴怎么了?”

小丫头被抱着踢踢腿,将沈颜的话复述了一遍才说:“爹呢?”

沈颜一怔。她只是教过女儿要知道叫爹吗,却不知阿蕴如此聪慧,学会了、知晓了这是一个称谓便找她问。小丫头还在等她说话,等急了就摇摇她,又说了一遍,“爹呢?”

沈颜望着阿蕴那样肖似褚宁远的口鼻,轻声应道:“爹啊,爹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太忙了,现在还赶不回来见我们阿蕴呢。”

远,阿蕴省得这个字的意思,她似懂非懂的点点头,顺着沈颜的话说了一便赶不回来见阿蕴,又问道:“那以后,会回来么?”

沈颜摸了摸女儿的嫩乎乎的小脸,说道:“说不定呢,山水有相逢,总会再见的。”

阿蕴不懂她的话,软乎乎地道:“山水有相逢?”

沈颜声音轻了几分,垂眸从女儿脸上望出窗外,嗯了一声,“山水有相逢。”

窗外的江南夏意正浓,永安三年的夏比往年要久,远处的山水绿意盎然,遥远却熠熠。

山水有相逢。

若是此生再见不能,黄泉底,忘川上,他们也会再相逢。

 


014

 

永安四年,将至年关。

今年围猎不再是褚宁远去猎取三牲,他只在众人前晃了两眼,拉弓开了此番围猎的一支箭便回了营帐,反而是皇家宗族里,一个往年并不起眼的世子代他去猎。围场众说纷纭,但也没人敢在褚宁远面前提起一个字,恭恭敬敬跪了送他回营帐,而后便跟着那世子鸣鼓进山,浩浩荡荡地去猎三牲。

褚宁远回了营帐,有宫女上来接下他的大氅,又将炭炉送得离他近了一点这才退下去为他奉茶。林太医进来的时候,褚宁远的第一壶新茶刚送至嘴边。

“陛下又在喝茶?”

褚宁远“唔”了一声,全然没有被抓包的窘迫,反倒自在地喝完手里这一杯才叫林太医伸过来的手将茶杯夺去,一点君臣之间该有的尊敬也无了,倒像是熟识多年的朋友。褚宁远瞧他将自己的茶杯放得远之又远,挑眉道:“朕砍了你。”

林太医见四下无人也自顾自坐下,嘴上哈哈道:“无妨无妨,臣向来不畏死,陛下就算砍了臣也会有太医院的其他太医照料陛下,臣死也瞑目。”

褚宁远时不时便说要砍了他,这么多年听也听够了,又怎会真怕他砍。

褚宁远不理他的满口胡言乱语,径自起身取了一件薄些的披风搭在身上,绕过林太医正喝茶的手倒了一杯白水,在林太医颇复杂的神色下顿了顿,问道:“怎么了?”

林太医说没事,手上捏着杯子喝完了手里的这杯茶。

褚宁远是当今圣上,他的营帐里从不缺什么,炭火也好衣物也好,他要便立刻有人为他奉上。但今年仿佛与往年不同——褚宁远的营帐里烧得太热了,林太医脱了大氅坐在桌边都觉得后背的心口烧得慌,而褚宁远却不觉热,他的指尖甚至是凉的,需要披件大氅才觉好受。

他的身子又变差了,这些年的励精图治、为国为民消耗了他太多精气神,他面上不显,处处四两拨千斤地遮掩,可他的确已在无声无息间被这芸芸众生、被这江山社稷压垮。林太医有些不是滋味,他甚至有些怀疑自己当年用那般言语激着褚宁远活下来是否当真做错了。

这么些年过来,褚宁远对这世间的留恋一件一件地在消失,除了沈颜、唯独是沈颜,他割舍不下,这辈子也放不下,林太医曾以为沈颜能教他勉力活着,却忘了一点:没了沈颜,褚宁远这一辈子究竟还剩多久便要走到头。

 

围猎后是祭天祭祖,褚宁远在林太医的嘱咐下特意多裹了好几层,但许是风凉,又许是回宫的半道上又飘起了雪,待褚宁远回到宫中,不消多时便起了高热,退也退不下去,他身上虽热,肺腑却冷,他模模糊糊的要运气驱寒,却不料同他体内散不开的寒意撞了正着,纠缠得他浑身都痛,肺腑尤甚,气息作乱着在他胸内游走,逼得他忍不住咳起来,血沫落了他半个下颌。

林太医最担心之事还是发生了,他焦头烂额地叫人去取人参,要切了片压在褚宁远舌下,不料他张口便是血,因正烧着,那血汩汩又温热,当即便流了林太医半手,他急忙压着褚宁远要他侧躺着,一时间鲜血淌出,洇湿了一片枕。

参片被强行塞进了褚宁远的口中,大力捏他下颌的手叫他痛,舌下的参片也苦得他难受,浑身各处又冷又热,缩了他筋脉的同时又再强行为他扩开,比往日还要粗的银针也接连地立在他身上,他想睁眼瞧瞧是谁在折磨他,临了却没了力气,呼吸都觉得累。

太难过了,他哪里都觉着不舒服,比他当年在宫道上被折磨、比他雷雨天的旧疾发作还要叫他无法忍受。不知是什么起了作用,他肺腑里渐渐热起来,指尖却觉得冷若寒蝉,他无可抑制地想起沈颜那时伸出的温软绵凉的手掌,还有他母妃在雷雨天里倒在梨花树下渐渐变凉的手腕。

这一生他什么也失去过了,什么也得到过了,曾几何时他只想为母亲报仇,到了后来他又妄想同沈颜能有结果,可世事难料,他终究不能真正得偿所愿。可那又如何呢?他早知自己这幅身子已经破败到了何种地步,只是不知他还能为沈颜给他谋划来的江山再撑多久。

一年?两年?一个月?两个月?算了,不想了,好累。

那寒气祛得太慢了,他呼吸由炙人的热慢慢凉下来,肩膀也是前所未有的重,仿佛于登基大典上好不容易扛上肩的东西此刻要坠下去了,扯着他,压着他,重若千钧,他头也抬不起来,只能背朝那无尽的渊底直直坠下去,任谁也不要再将他拉上来,他想他已担不起,也已受不住了。

或许他登基那一日便已经快要死了,只是万民推着他,朝臣推着他,这江山这社稷全都推着他要教他往前走,教他别回头地带着这么多期盼走下去,唯有沈颜,唯有他的沈颜叫他“留步”,让他不要走,不要追逐着她往前走。他往日不懂沈颜为何绝情至此,到了此刻,他即将行就将木、即将日薄西山之际才懂得沈颜的苦心。

她怕他太累,怕他太苦,怕他受不住这追逐时凛冽的风,也怕他望不穿隔着无尽无根之水的那条岸——难怪他找不到她,派了那么多人去也是杳无音讯。

还有什么是他没想通的?他重得爬不起来,也想不到了,这一口气一口气从他已成废墟的身体里穿梭,他在最后才明白,或许这世间唯有沈颜不曾负他,他却负了太多人。

 

那便叫我走吧,他想。叫我去谁也不负之地歇一歇,只是歇一歇,他不贪图多久,哪怕闭上眼那一刻便叫他真正地歇下,待下一次睁眼,他希望能得偿所愿。

 

留步在此,沈颜不会恼他吧。

褚宁远朦胧地想。身前传来不知是谁的大呼小叫,他被吵得受不了,口中这口气也被人灌了回去,不叫他吐出来,不叫他走,不叫他何时何地妄有余地,也不叫他在此留步再不启程。

当真是太吵了,褚宁远被扶起来,被迫着听他们叫他陛下。

好累,好冷。

如果真有来世,一定不要生在帝王家。

 

 

015

 

御书房里寂静无声,唯有指尖拂过书页发出的微响。

“陛下,钦天司的徐大人求见。”

“钦天司?”褚宁远的手顿了片刻,雪白的脸抬起来,瞧向站在他桌前的内侍,道:“传。”

“传钦天司——”

褚宁远合上书,静待那幺蛾子百出的徐秉进殿。

 

说这徐秉,还得再往早些时候说说。

那日褚宁远自觉日薄西山,林太医拼了一身医术才堪堪将他从鬼门关拉回来,他醒后盯了林太医半晌,莫名觉得好笑。

他没死成,他又没死成。

林太医站在他床榻边欲言又止地仿佛要说些什么,他抢先一步和林太医说多谢,在林太医惊得瞋起眼的时候又和他说了一遍。

他说,多谢你,叫我又活过来一次。

林太医吓得不知说什么才好,好半晌才哼哧了一声,险些站在他床榻前嚎啕大哭。他皱眉想了片刻没想出来林太医为何要哭,只能瞧着他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地哭,声泪俱下,无休无止。后来他终于忍不了了,张口问他哭什么,朕又没死。

林太医此刻也忘了什么君臣之道,大叫着让他闭嘴不许说,说都是他以前不避谶才这险些灵验,若是他真就这么没了,自己要如何在太医院里做下去,不就成了所有太医的笑柄了么。

他那一刻是真忍不住笑了,眼泪也差点落下来,他说是朕的错,差点害你丢脸。

林太医被他认错这话又吓了一跳,哭也不哭了,哽咽着给他把了脉便逃也似得跑了。

许是觉得丢人,褚宁远想。以后的几个月他都被拘着养身,他觉得活下来就好不必如此,可林太医却觉得就因为他如此想才叫他从鬼门关走了一遭,二人一言不合吵了起来,褚宁远又是天天喊着要砍了他,林太医油盐不进就算将他扎晕了也要给他灌药。

就这么挣扎了好几个月,褚宁远这幅身子勉强凑合起来,能用是能用了,就是止不住咳血,林太医说他这是伤了根本,日后很难再好了。

褚宁远到觉得无甚所谓,活着也好,死了也罢,他不能真负了这天下人,至少……至少现在不能。

褚宁远回了朝堂的第一件事便是不顾众人反对立了那世子做储君,还派了当年在太学里教授他功课的太傅做他的师傅,日日带在身边教诲。

他没死成,日子还要照常。上朝,批折子,被逼着吃药,吊着一口气睡着,梦里惊醒又睡,待第二天醒来再去上朝,如此往复,叫他麻木。

直到有一天,这钦天司的徐秉上奏折说近日夜观天象,隐隐发觉东南方有虹光渐亮,必是吉兆,望陛下亲临江南多待些时日,回京便能大好。

他说的颇恳切,褚宁远看了连连点头,提起朱笔批道:“一派胡言!”

大约这一派胡言将这徐秉激到了,从此以后他便日日上奏,开始时褚宁远还多看两眼,次数多了便烦了,见是他的折子便随手扔开碰也不碰,想来得不到朱批,这徐秉沉不住气了,决定亲自面圣同他说道。

说道就说道,我还怕你不成。褚宁远放下笔,抬头看见那位徐秉端着方步一脸严肃的进来。

 

御书房里究竟如何已不得而知,反正那日徐大人走后陛下面色略古怪,回寝殿之前还叫人将所有殿内的盘龙柱皆包起来,美不美观先不说,必须要严实,撞不死人的严实。

 

不日,褚宁远微服私巡,仅带了身边亲信和几队暗卫,直下江南。

 

 

016

 

她陪他度过了最不堪的五年,他却也赔出去了五年。

这五年,他赴死不得,她死前重生,他们相隔千里唯系黎明,处处不念情而,处处是有情。

 

此事无关风与月,人生自是有情痴。

他赶赴人间,于是山水有相逢。

 

 

 


 




END.


交代的差不多了,还会有番外的番外,说给朋友写的还没写上,字数太多只能作罢,开新篇放吧。

本篇最开始只是一个口头的剧情,只是朋友想看便写了,没成想坐写越多,加上正文已经2w6,若是再有番外的番外估计就要3w+了(笑

不过多少字也写不尽他们,他们不仅是书不尽的篇章,更是永不离别的永恒。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大抵如此。


太过拙劣,望博大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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