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季日

不较得失,总之拙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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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谋远虑】珠玑C3

珠玑沉海,予我见青山

是他们没有被提及的那五年

C2



005


七皇子大病一场伤了元气,缠绵病榻小半月也不见好,只一味贪睡,一睡便近乎一整天。


“不见大好?”皇后睨了一眼大殿下的嬷嬷,“可有去请太医?太医怎么说?”


“回娘娘,太医去瞧过了,说七殿下底子太弱,此番寒气入体伤了肺腑引发咳疾,怕药猛伤身,故而只能徐徐图之,所以才好得慢了些。”那嬷嬷答道。


“倒是命硬。”皇后淡然道。伤了肺腑又引起咳疾,昏了这些时日也只是一句“不见大好”,当真是上天垂帘留他一条贱命,和他那个娘一样,没有享福的命,却难断这口气。


可难断又如何,终究还是能断的,只要生在这宫里,就没有什么是她皇后说了还不算数的。皇后捻了佛珠在指间转,忽地问起沈颜来。“那个赐给他的宫女呢?为七皇子同寝伺候了?”


提起沈颜,嬷嬷的眼里也带上几丝不屑,“那宫女被吓得不轻,哭了好几场,虽还未曾与七殿下同寝,但也每日伺候着,说是要报恩。”


“报恩?”殿门外传来少年人肆意张扬的声音,“饶是本宫将她赐给那痨病鬼的,她怎不说来找本宫谢恩啊?”皇后闻言只是笑,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对着从殿外进来的太子唤了声“慎儿”。太子踏进殿门同样抱手给皇后行礼喊了声母后,然后对着跪在他脚边说着“太子殿下万安”的嬷嬷继续道,“怎么?那痨病鬼还不能人道?有心无力,还是无心无力?”


“慎儿,”皇后的笑意敛了些,“慎言,那毕竟是你七弟。”


“什么七弟,胆小的东西,儿臣才不愿同他称兄道弟!”太子的眉眼扭曲了几分。


“断是你不认,也不能将这种话说到你父皇面前去,”皇后坐在殿上同太子招招手,见他上来,伸手抚他鬓角飞出的发,“你是太子,是这天底下最尊贵的皇子,无论旁人说什么、做什么,想撼动你那也是不能的,只消一点,不许在你父皇面前说方才那般的浑话,免得引你父皇不悦。”


“可——”


“没有可是,”皇后的声音重了几分,轻斥道:“我朝历来重孝亲兄,瞧你父皇的意思是想扶他起来了,不过你是太子,不用为这番事而烦恼,做好你应做,其余的母后自会为你打算。”说罢,她不再看太子,吩咐跪在殿下的嬷嬷去请为七皇子诊治的太医过来。



雪停了有些时日,殿外的雪消了不少,整日从檐下滴落,叮叮当当扰得人不得安宁。


傍晚,褚宁远躺在床上装睡,听到推门声他紧绷了一瞬又迅速放松,作出正在沉睡的模样。进殿之人脚下步子轻,手里端着什么。他能听出来不是沈颜一贯的步子,便继续闭眼躺着,呼吸都放轻了几分。那人大约只是进来送药,他听到有东西落在桌上,不多时那人便出去了,然后便是关上殿门的声音。


褚宁远猝然睁开眼,撑起身便看见桌上那碗热腾腾的汤药。


沈颜回来的时候,天已经全暗了,她一身寒气,仿佛跋涉去了很远的地方。褚宁远倚在榻上看书,见她脸色雪白地进来,顿时皱了眉,“你去哪儿了?怎么冻成这样回来。”


“没什么,”沈颜站在原地没动,想散散身上的寒气,“太子殿下传奴婢过去,奴婢跟着去走了一遭。”


“太子?”褚宁远愕然,“他为何找你?有没有为难你?他要你做什么?他是不是……”余下的话他说不出口,半截吊着断在他喉咙里。


“殿下多虑了,太子殿下是叫奴婢去问了问您的病况,顺便提了句叫奴婢谢恩。”沈颜抬步去将手搭在燃烧的炭炉上空,细细地搓了搓手。


“谢恩?”褚宁远急着便要从床上翻身下来,只着中衣就站在床边朝沈颜走来,“谢他哪门子的恩?”沈颜见他就要冲过来,忙向后退了一步,快得身前的衣裙都荡起来,“殿下留步!”


忽如其来的急斥,褚宁远愣了一瞬,脚步慢下来,停在炭炉前不动了。他头一次见沈颜这样的神色,像是做错了什么的孩子,脸色瞬间白下来,宛如病入膏肓。


“奴婢身上寒气还没散尽,殿下还未痊愈,还是离远些为妙,”沈颜不曾发觉他此刻的异样,自顾自说着。说罢,她朝褚宁远行了个礼,“奴婢冒犯。”


原来她不是要去太子麾下,不是要被抢走,褚宁远提着的一口气缓缓吐出来。他好似留恋一般从上到下将沈颜看了一遍,低声说了句无妨,而后坐回床上又拿起了书,余光里瞥见沈颜站在炭炉前认真地烤火。


太子张扬,“孝义”这个架子是装也装不起来的。沈颜的手掌展在火焰旁,反手将手背送前去。

太子叫她去这一趟,无非是想借她的由头辱七皇子的脸面罢了,不然为何明知有当值的太医,却偏要问她。沈颜垂下眼,吹了吹手指上的冷气。还有那劳什子谢恩,说好听点,是给七皇子赏了一个满心满眼哭着也要报恩的宫女;说难听点,是把出身杂役的宫女配给七皇子,变着法也要踩七皇子一脚,当真是“做兄长的心疼七弟”般恳切。


两人皆是不言,殿内静了很久,倏然听到褚宁远压低的几声咳嗽,沈颜起身,看到桌上动也未动的药碗,“殿下今日没喝药?”


闻声,褚宁远的脸从久久未曾翻页的书上抬起来,“不是你端来的。”


沈颜扬眉,“这药是哪儿来的?”


褚宁远坐直了身子摇头:“一个宫女送进来的,我见不是你就没敢起身,好在她放下便走了,也没怀疑什么。”沈颜用手指在药碗里沾了一些送入口中,褚宁远只来得及喊一句“别”,她好似品尝一般抿了抿,回头对盯着她满面紧张神色的褚宁远安抚道:“无毒,是补药。”


想来皇后也不敢在他“昏睡不醒”的档口真做些什么。


皇上的眼还看着呢。


沈颜端着碗立在褚宁远身前自己喝了一半,然后将碗递过去,“我同殿下一起,若真有毒,也算撑足了那些人口中‘苦命鸳鸯’的话头,死了也不算太难堪。”褚宁远本想说他都信她,不用喝这味浓涩苦的东西,但听她提到“苦命鸳鸯”又觉得怪异,于是他昂头喝完了碗里剩下的一半,问道:“什么鸳鸯?”


“没什么,”沈颜轻飘飘揭过,“殿下就当是我们抵抗旁人的一个名头罢,无论他们说什么,任他们说去,总有一天,我们会将那些人,一一杀掉。”


褚宁远坐在床上听她轻言,忽然觉得身上暖得如遇春风。



006


有皇后和太子时常遣人去太医院提点,七皇子的药补也如流水般不断,身子很快便见了大好。皇上不知是忽然对这个十几年不闻不问的皇子有了兴趣还是心感愧疚,接连几天都召了为七皇子调理身体的太医问询他的近况,太医每每回答时,都能看到坐在龙椅上轻皱起眉的陛下,他惶恐地跪在地上,言辞间更加恳切。


恳切的结果,是皇上天天派人送到七皇子处的礼盒箱子。


“这描摹的孤本,千金的宝剑,还有这把玄重的弓,皇上当真是疼惜我们殿下的。”正理着箱子的小宫女说道,一字一句间都难掩兴奋。疼惜这个词说的巧妙,好像他是什么宫里新得宠的后宫妃嫔一样,但转念一想好像还正是如此,这么久都未曾好好见过的儿子突然跳到眼前来,无论谁也会觉得新鲜,新鲜之下兴趣多了些,对他的赏赐自然不断。


那宫女也发觉了自己话中的不妥,忙贴着箱子跪在褚宁远身前,口中直呼:“奴婢错言,还请殿下恕罪!”


“无妨,”褚宁远一副病弱未愈的姿态,声轻又柔地说道,而后又侧头咳了两声,“本殿累了,你下去吧。”见他未曾责怪,那宫女眼中多了几分真情流露出的感激来,急忙盖好箱子出了殿门。


殿门关上,褚宁远方才的病态已然不见,他站起身蹲在那口大箱子前,垂眸拿起箱子里的剑。那剑通体雪白、闪着寒光,剑鞘上镶了几块上好的宝石,摸起来冰凉衬手,不像俗物。殿门被推开,褚宁远蹲在原地没动,手里那柄剑合上了,头也不回地递给身后进来的人。


进来的正是沈颜。她接过那剑,在褚宁远的授意下拔出来。一阵寒光倾洒,沈颜顺着力道挽了个剑花,微有剑鸣铮铮。


“如何?”


“好剑,刃打得好,但剑鞘太花哨。”


“花哨?”褚宁远抬眼,“怎么个花哨法?”


“这里,”沈颜摊开手掌,手指指着剑鞘上那块又大又闪的宝石,“这块宝石太大了,硌手。”她手上赫然出现一个陷下去的印子,印子上还带着分明的棱角。


“这样硌,”褚宁远拧眉,干脆地从箱子里翻出一把匕首,“将那石头挖出来罢,想法子填平了再送你用。”


沈颜接过,果真开始凿那剑鞘。褚宁远也不心疼,就那样蹲在箱子边上看沈颜凿那块宝石。待她凿完,熠熠的石头便躺在她手心里了,褚宁远将剑翻了个面儿,指着另一面上的那颗说道:“这颗也凿了,免得你不小心又硌手。”


两块宝石就这样从剑鞘上被拿了下来,褚宁远没有半分毁了御赐之物后该有的惊慌,他不怕,沈颜也不怕,他将裹在手心的宝石颠了颠,递给一旁正合上匕首的沈颜。


“喜欢么?送你。”


“奴婢不爱这些东西,”沈颜垂眸回道,但还是伸手去接了那两块石头,“不过奴婢想同殿下借用一晚,解决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褚宁远定定看她几瞬,忽然笑道:“明白了,拿去用吧。”



007


七皇子的殿内出了大事,皇上御赐给七皇子的剑的那剑鞘上的宝石被歹人挖掉偷了。御赐之物被毁,不知那贼人究竟是对皇上无所顾忌还是对毫无母家靠山的七皇子不屑一顾,但总归是胆大妄为,犯了宫中的忌讳。


一整个上午,以七皇子的宫殿为圆,方圆几里都被皇上派来的亲兵搜遍了,直到晌午了,连一条鬼祟的人影也没见着,贼人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无声无息的,倒是惊着了大病初愈的七皇子,听说又咳个不停,吓得他身旁伺候的宫女忙去煎药,急得眼泪涟涟。


此事非同小可,找不着人的亲兵卫也自觉丢人,于是便敲响了七皇子的寝殿门,在那小宫女的泪眼之下收了剑才行礼,问七皇子是否看见那贼人的模样。


“不曾,”褚宁远端着药碗摇头,脸色苍白如纸,“本殿宫里偶有失窃已是常事,只不过以往几年好东西都被顺没了,今年父皇添了许多,怕是又惹了谁的眼了罢。”


他这话说得妙,亲兵卫听着他这般自贬又病榻缠绵的模样心下有些难堪,忙拱手道了一句“定为殿下讨个公道”便告了退。见那人出去了,沈颜收回目光擦了擦眼角的泪,同褚宁远勾起一个笑来,“亲兵卫统领,果真伟岸。”


既然殿外寻不着,那恐怕便是殿内伸出的手了。


亲兵卫搜寻的本事都是一顶一的好,不出多时便在宫女的住处搜出了那两块宝石,大小、色泽甚至形状都与七皇子那柄剑上的凹槽对应,连挖宝石用的匕首也被顺走,让亲兵卫从床底缝隙那贴身衣物包裹的布包里一并翻了出来,扔在殿外的院子里发出“呯当”的脆响。


证据确凿,住在那间下人房的两名宫女百口莫辩,只会连哭带喊地说冤枉,叫得七皇子歇也歇不下,披了件大氅站在寝殿门口,病弱的眉也淡淡,被刁奴欺辱多年的姿态做了十成十。那两个宫女见他出来,哭喊声更大,吵得亲兵卫将忍不住正要呵斥,忽然一道声音从殿门口出来,打断了他未出口的呵斥。


“冤枉?”只见七皇子扶着殿门,少年羸弱的手指抓在老旧的门框上,垂下眼睫,“你们不过是觉得我软弱好欺罢了,冤何来,枉又何来呢。”


他的话轻如屋檐下被风吹落的雪。


那宫女被他这般语气的说辞说得一愣,还未再辩解什么便被亲兵卫喝令拿下,嘴也被塞上,押着便要出门。


“各位大人等等,”七皇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顿了又顿,“望各位大人手下留情,莫要真,真处死了她们。”他将身份摆得极低,几乎要弯下腰。


亲兵卫头一回见着如此谦卑的皇子,一时间都可怜他几分,抱拳行礼后便提着那两个宫女告辞。


“风凉,殿下进殿吧。”沈颜站在褚宁远身后道。


“她们会死吗?”褚宁远立在原地沉默良久,转头看向沈颜。


“或许不会,”沈颜伸手替他理了理大氅的领子,珠玉一般的眼睛转闪,“殿下求情,亲兵卫左右也会卖殿下一个面子。”


“是吗?”褚宁远转眼向殿外院里的那株枯木。


风过不留痕,枯木岿然不动。



008


七皇子再被刁奴欺压之事又被传得阖宫皆知。


皇帝知晓后只淡淡挥手让御前内侍下去,执笔沉吟片刻后便又喊了人来,不过片刻,那内侍恭敬着说了声遵旨出了殿门。


皇上下旨让七皇子回太学读书,听太医说七皇子病了太久气血亏空不好一昧静养,需多活动活动,还为七皇子指了独独教导他的骑射太保,又许他再挑两个宫女补上他殿里的空缺,宫人皆说陛下同七皇子像慈父心疼儿子一般,忌讳一般半句也不提七皇子过去那些年来遭受的不公。


阖宫上下都紧赶慢赶要给七皇子祝贺,唯有褚宁远的殿里是一贯的冷清,他借病闭门谢客,只让沈颜去前殿演戏一般谢过各宫送来的贺礼,自己藏在寝殿兢兢业业装病。皇上许他新挑宫女,沈颜便在浣衣局里选了两个年纪小又听话的,现下已经带去教导了,想必不过多时便能为他们所用,此时被皇后架着的光景也能缓上几分。


不过这太学……


褚宁远瞧了眼手里新送来的书册,崭新干净,比他往日看过的那些书体面许多,也完整许多,仿佛真的开始用其他皇子的礼制对待他,对他毕恭毕敬,对他言听计从。褚宁远看过两行便不看了,让沈颜去找他往日里在太学时用的书,沈颜真找到拿来的时候他却不看了,静了几息又让她收起来,宛如做什么告别。

 

“殿下不想看便不看了,明日去了太学再从头学起也是一样的。”沈颜抽走他手里的书,和其他宫嫔娘娘们送来的那些“贺七皇子殿下身体安好”的礼品盒子搁在一起,高高地摞起来,看得他摇摇欲坠,忍不住移开了脸。

 

“殿下在怕?”沈颜忽然回身问道。

 

“没有,”褚宁远答,转手端了一杯茶,“只是觉得恍然。”

 

他说恍然。沈颜不再问了,走到他身前摁了摁他的膝盖,轻声道,“殿下的膝骨愈合得不错,这两日可以多走动走动,为日后踩桩子磨一下腿。”

 

“踩桩子?”褚宁远手里的茶也不喝了,难得露出少年人特有的蓬勃好奇来,“什么桩子?”

 

“梅花桩,”沈颜掀起他的裤腿细细查看,“殿下不是羡慕那亲兵卫都轻功卓绝么?若您这桩子踩好了,日后莫说飞檐走壁,就连那话本子里提的‘轻功水上飘’也不在话下。”话本子,褚宁远第一回从沈颜口中听到这般世俗街井的东西,他觉得奇妙,便忍不住多看她两眼。

 

明眸皓齿,姝色艳绝,只是骨量小而薄,还是正在豆蔻的少女。褚宁远仿佛这一刻才回神着记起来,沈颜大约应同他一般年岁,是将小不小的半大少年罢了,只不过沈颜实在太过冷沉,使得他常常忘了她这年纪同他那些皇妹一样正是爱玩爱美的时候,而不是同他天天谋划这些打打杀杀。

 

可她又是不同,身手矫绝,聪敏智慧,没有哪个与她一般大小的豆蔻少女能做到她这番境地,委实罕见。褚宁远瞧着她,沈颜却面色如常,只是在放下他裤腿后才抬眸,问他殿下有何事要吩咐。

 

褚宁远摇头,像是不经意挑起话头一般地道:“你还看过话本子?什么样的话本子?同太学书房里的游记一样有趣么?”

 

他问得诚恳且认真,沈颜却是淡淡,“奴婢看过,寻常大街上那种的,和太学书房里的高品游记自然没法比。”她不愿多说,褚宁远也识趣地不问了,转了话头聊起明日去太学之事,只是他不曾注意,沈颜的手在他提到话本子那一刻便紧紧捏了起来,好半晌才放开,她状似平常地同褚宁远商讨太学之事,唯有掌心多了几枚青紫的月牙印。

 

而她牢固地站在原地,谁也不曾发觉。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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